塔利班又回来了。
美军一撤,他们扶植了20年的阿富汗政府军立刻如鸟兽散。
无数新闻工作者发现,平时可以跑得很快,但现在,连他们的报道发出来的速度,都跟不上塔利班推进的速度。
8月6日,塔利班占领阿富汗第一个省会,8月15日,就围住了首都喀布尔,开始和政府进行权力交接谈判。
没有任何抵抗,总统逃了,首都被塔利班占领。65.23万平方公里的阿富汗,不到十天全部沦陷。
许多媒体想不明白了:这个炸毁大佛、摧毁学校、要求女性全部穿罩袍的政权,根本就是反人类的,为什么一路高歌猛进、势如破竹?
塔利班的推进速度,哪怕遇到最轻微的抵抗,都不可能这么快。
阿富汗老百姓面对塔利班,真的很像中国人在书上看到过的一个词:
箪食壶浆,以迎王师。
如果塔利班背后有大国角力还好说。问题是:并没有!
这块被战火反复蹂躏,又在美国巨额军力和美元下好容易维持了二十年的土地,几乎是外国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。
那么问题来了——阿富汗的老百姓,到底是怎么想的?
如果多看看阿富汗的过去与现在,就会发现,和我们大多数人震惊、叹息的态度相反。
塔利班这种组织,说不定还真是“阿富汗人民的选择”。
01
2021年了,阿富汗的人均GDP是500美元,连军人都有90%是文盲。
根据历史学家的研究,鸦片战争前的中国,GDP大概也有人均600美元。
同样是没点亮科技树的农业国家,阿富汗到现在,还没赶上积贫积弱的晚清。
阿富汗这个国家,从一开始,抓到的就是一把烂牌。
它是一个完全被山地覆盖的内陆国家,周围是一圈邻国:伊朗、乌兹别克斯坦、塔吉克斯坦、巴基斯坦、伊朗。跟中国其实只有茫茫雪原上的一个山谷接壤。
作为中亚和南亚之间的战略要地,阿富汗不可避免地被卷入战火。阿富汗一开始就是英国和俄国的角力场,先后打过几场战争,首都毁于一旦。
然而,两个国家先后不约而同地做出一个决定:
不要占领这个国家,留着它作为一个缓冲国,足矣。
为什么两大列强如此一致,就是因为:这个国家实在太难统治了。还不如留着它,给竞争对手一块绊脚石。
山地割裂了这个国家。
不同族群、不同的教派聚居在山间的峡谷地带,交往非常困难,各部族之间想要互通有无,跟西天取经一样难。
何况它们之间还有深深的矛盾,动不动就你死我活。
在比较政治学的研究中,许多学者会把国家是否多山作为一个变量:山地意味着交通困难,再强大的政府也很难有效管理。无数的峡谷和山洞,也给叛军提供了绝佳的藏身之地。
因此,阿富汗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大一统的中央政府。
唐僧经过阿富汗的时候,亲眼看到了后来被塔利班炸毁的巴米扬大佛。可是直到1747年也就是中国的乾隆年间,阿富汗王国建立,这片土地才终于有了一个国家的雏形。
这时候,中国几千年的中央专制政权已经没剩多少寿命。而阿富汗在这条路上还刚刚起步。
又过了整整一百八十年,到1927年,阿富汗才第一次发行全国性的货币。
所以,阿富汗居然凭着“得天独厚”的地理条件,躲过了两场世界大战。
02
二战之后,阿富汗有过繁荣而稳定的几十年。
那时候,喀布尔有不少高楼,西化的白领在喝咖啡,街上的小姐姐都穿着短裙。
1979年苏军入侵阿富汗,这个国家十年间有100万人死于战火,600万难民逃到国外。直到现在,这场战争留下的阴影,仍然笼罩这个国家。
随便一个牧羊人都可能是AK47和毒刺导弹的操作高手。
1989年苏联走了,1994年,被美国扶植起来对付苏联的塔利班来了,2001年,美国又因为塔利班收容本·拉登,派出飞机对阿富汗的山洞投掷炸弹……
现在的阿富汗政府,是美国驱逐塔利班之后,扶植起来的民主政府。但在这样一个没有工业、到处都是文盲的前现代国家,谈三权分立显得有点可笑。
政府的基层治理能力极差,到处都是低效和腐败。
在阿富汗,所有服务业从业者,包括开业的店主,街道商贩,出租汽车司机,大巴司机和替人扛行李的苦役,都必须支付“行业费”,其实就是一笔税款。
可是,这些收费的绝大部分并没有流入国库,都被层层贪污掉了。
有权力的公职人员中饱私囊,基层公职人员拿不到太多工资,只能靠贪污和索贿养家糊口。
由于连年战乱,再加上许多人用假证件出售国有土地,阿富汗几乎所有土地的所有权都是存在争议的,想买地就得打官司。
阿富汗的法院大门不知道朝哪儿开,但肯定是有理无钱莫进来。法官不认文件,只认钱。
首都喀布尔稍微“文明”一点,向法官行贿需要找中介人,而在地方省份,直接拿着现金找法官就行了。
在喀布尔,行贿用美元;南部省份通用巴基斯坦的卢比,阿富汗本国的纸币没有任何信用。
不愧是首都,果然是首善之区。
在这种地方,你跟老百姓去说“I have a dream”,他是听不懂的,他们只懂“吃他娘,穿他娘,开了大门迎闯王”。
塔利班扮演的,正是替天行道的“闯王”角色。
“塔利班”的意思是“学生们”,这些原教旨主义的极端分子,就是阿富汗难民营宗教学校的学生。
在无休无止的政变和内战中,少年们在难民营里接受教育,那里唯一的老师就是宗教人士,唯一的课本就是《古兰经》。
1994年,抗苏老兵奥马尔带着塔利班C位出道。
有一天当地军阀抢走了几个女学生,奥马尔听说这件事后,带着手下,扛上枪就打了过去,把女学生解救回来了。
他们的所作所为,完全符合农民心中的朴素正义感。
塔利班打着消除军阀、惩治腐败的旗号,飞速崛起。直到今天,这些口号在阿富汗还十分具有影响力。
对很多人来说,他们就是替天行道、维护正义的真主使者。
虽然这些人要求男人留大胡子,女人全身包裹在罩袍里,不让女性上学,偷东西直接剁手,但让阿富汗农村的老百姓接受这一套,他们并不会太过抗拒。
毕竟千百年来,他们也就是按照这一套规矩生活的。只不过现在执行得更严酷一点儿。
然而,塔利班只会建立一个想象中纯正的伊斯兰教国家,并不会搞经济。他们当政的五六年里,阿富汗陷入了极度贫困。
而且,他们同样搞不定各地的部族势力、教派纷争、长老和军阀。
2001年,美国赶走塔利班之后,这个组织并没有消失,而是蛰伏在那些政府管不到的山沟里,慢慢地满血复活,并发展壮大。
现在,美国撤出阿富汗,塔利班又回来了。
二十年,阿富汗兜兜转转,又回到了原点。
03
曾经,阿富汗这个国家在中国的存在感不低。
2001年,塔利班倒台后,阿富汗人看到了重建世俗化政府的希望。许多知识分子纷纷回到国内,希望在美国人的支持下建立新政府。
现在逃到塔吉克斯坦的总统加尼,就是那时候回国的。
他当时正在世界银行工作,一听说塔利班撤退的消息,连工资都没领,就辞了职,回到祖国。
加尼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了硕士。90年代苏联解体后,他在俄罗斯参与过一些国有企业改革工作,还来过中国考察和指导。
2003年,加尼担任阿富汗财政部长,主持阿富汗的经济重建工作,整顿了腐败的阿富汗海关,被称为亚洲最好的财政部长。
2014年,他被选为阿富汗总统。
一些文化界的精英也回到国内,试图重建这个几乎被摧毁的国家。
从小生活在伊朗的女导演萨赫拉·卡里米回到了故乡,拿着摄像机,开始记录那些阿富汗女性的故事。
2009年,卡里米拍摄了纪录片《方向盘背后的阿富汗女人》,记录阿富汗第一位女司机的故事。
从塔利班倒台开始,女性重新获得了工作的权利,这位女司机开出租车,每天赚10-20美元,养活家里的15个亲人。
为了搭载乘客进入塔利班占领区,女司机在车上放了一把步枪。
卡里米拍摄这部影片的时候,多次受到层层阻挠,乃至塔利班的死亡威胁。这部电影的素材量只有100小时,她却拍了三年。
2015年8月,中国旅行探险家张昕宇、梁红夫妇到达阿富汗,带着《侣行》摄制组采访了卡里米。
卡里米的办公室挂着奥黛丽·赫本的照片,尽管随时遭到塔利班和其他极端保守势力的恐吓,但她表现得十分乐观。
张昕宇对她说,你是我们在阿富汗见到的最快乐的女人。
卡里米说了一句让这对中国夫妻永远不会忘记的话:
我得快乐,才能在这样的国家活着啊。
那时,阿富汗还有一点希望。然而现在,事实给了所有人一记耳光。
经济学、文学和电影,改变不了近4000万人口的,贫穷落后的阿富汗。
加尼总统上台之后,他金灿灿的人设很快就绷不住了。
民众发现,他名下有一个庞大的家族企业,这个家族企业从事运输等业务,专门为阿富汗政府提供服务,由他的侄子担任总裁。
从70年代到现在,阿富汗把各种政体试了一遍,从君主立宪到军人执政,从极左专制到民选政府,统统无效。
这块土地顽固地拒绝现代化。
各派精英轮流登场,但唯有政府的腐败和民众的贫困愚昧没变。
这次塔利班卷土重来,卡里米导演发了一篇字字泣血的公开信,被翻译成各种语言,在社交媒体上刷屏。
她充满了痛苦与恐惧,担心塔利班上台后,近二十年的建设成果化为乌有,女性再次被禁锢在家庭里,失去学习和工作的机会,阿富汗再次变得一片死寂。
这二十年里,美国扶植起来的,是一个虚弱无力的傀儡政权。
过去的十年里,美国给阿富汗投入了1200亿美元的援助,大城市里建立起了交通、电力、电信设施,喀布尔的4G信号很好,然而农村依然凋敝。
阿富汗至今没有像样的工业。由于恐怖袭击频发,旅游业和服务业也不可能发展起来。
现在的产业支柱仍然是农业,然而农村多数人没有耕地与农具,任何一口能抽水的机井都是奢侈品。
农民只能选择一种来钱快的作物,就是罂粟。阿富汗已经是全世界最大的鸦片出产地。
一位美国女兵回忆:
无论是军队还是慈善组织,所有人都拿罂粟束手无策。
如果放任不管,塔利班游击队会拿走农民种罂粟换来的钱,去买武器。但如果烧掉罂粟,农民就会加入塔利班。
有人试过给农民化肥去种粮食,但农民只会把化肥卖给塔利班做炸弹。
对这些生活在极度贫困中的农民来说,他们不理解民主是什么,无法与城里的知识分子共情,也无法接受西方人扶植起来的这个腐败政府。
城市里建立起了“文明”的政府,在搞选举;老百姓依然过着和一千年前同样贫苦的日子,依然被腐败的基层官员欺压,穿着军装的美国大兵在阿富汗晃来晃去。
这样的日子让他们越来越愚昧,越来越暴戾。
而美国扶植起来的不靠谱的政府和腐败的地方官员,让他们更加仇恨西方,拥抱塔利班。
好歹,这些人有信仰,生活朴素,不说空话。
04
一直以来,阿富汗被称为“帝国的坟场”,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也是现代文明的坟场。
因为它特殊的地形条件,这个国家充满了贫瘠和匮乏,先天不足,没有什么利益可言。
但它的地理位置,给它带来了巨大的灾难,使它成为了大国博弈的焦点。
阿富汗位于西亚、南亚、中亚交汇处,像一个十字路口,战略位置十分重要。根据传统的地缘政治学理论,谁控制了阿富汗,谁就控制了欧亚大陆,进而控制世界。
想过控制阿富汗的国家有三个:19世纪的英国、20世纪的苏联和21世纪的美国,他们称霸欧亚大陆的雄心壮志,先后被埋在了这片“坟场”里。
现在,美国终于看明白了,继续在阿富汗驻军,就是烧纳税人的钱,去填一个食之无味、弃之不可惜的无底洞。
阿富汗依旧是一个部族林立的丛林社会,很难凝聚共识,建立起一个统一的国家。
在广大的山区,机枪和炸弹说了算。各个部族的武器越来越先进,社会却越来越倒退,渐渐回到蛮荒的部族时代。
仅有的几个大城市如同孤岛,同样经受着动荡、战乱与贫穷,三天两头有枪击案和炸弹袭击,一颗炸弹就可以摧毁所有的财产,夺走一家人的生命。
四十年来,城市里的居民一直在用脚投票,想方设法离开这个国家。
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德勒·胡赛尼是逃离阿富汗的第一代知识分子,1980年,苏联入侵阿富汗后,在巴黎做外交官的父亲匆忙带全家逃往美国。
搞外交的父亲去工厂流水线打工,当过小学校长的母亲在餐厅里当女招待,胡赛尼像所有新移民的孩子一样,为了稳定的收入去学医。
2002年,他完成了第一部作品《追风筝的人》,讲述阿富汗人逃离家园的故事,随后成了现象级畅销书作家。
能看到胡赛尼作品的阿富汗人,对他相当不满意:他在安全的美国,消费着阿富汗人的苦难,贩卖阿富汗人的痛苦谋利。
然而,骂归骂,这些骂他的阿富汗人,还是在努力逃出去。
这些年,喀布尔街头最多的是英语培训班,有点积蓄的家庭都会送孩子去学英语,即使没法去美国,至少可以去相对稳定的巴基斯坦。
大家已经想明白了,接触了现代文明的人,想保住命、过上好日子,最好一走了之,剩下的人,就在这片没有希望的土地上继续待着吧。
那么,阿富汗的未来该怎么办呢?
恐怕还是得一步一步走,补上一个必不可少的历史发展进程。
也许塔利班会吸取教训,变得逐步文明起来;也许塔利班最终仍然会被推翻,但最重要的是,阿富汗人需要意识到:
一个民族的命运,只有自己才能拯救。
简单地说,阿富汗人需要意识到与世界和解的必要性,等外部的通信和交通技术逐渐提高,逐步改变大多数阿富汗人的内在思维,加入世界政治经济体系,让国家现代化。
就像那些后发的国家一样。
这条路,有的国家走了上百年。而阿富汗要走多久,能不能走,还都是未知数。
对那些阿富汗学者、导演、作家来说,也许在他们有生之年,阿富汗都无法变成一个现代化的社会。
这一两天,网上流传着许多视频:喀布尔的机场里,挤满了想要离开的人,人们不顾一切地想冲上飞机。
在一架飞机的机舱里,密密麻麻挤满了成百上千人。
有人抱着美军运输机的起落架一同起飞,结果从空中坠落身亡。
……
阿富汗的现状令人感到无奈,但也是残酷的现实。
人类的发展从来不是一蹴而就,而是有先有后,有快有慢,还不时倒退两下。
我们唯一能做的,就是为阿富汗人祈祷。
就像我的一个朋友今天感叹的:
无论离开还是留下的,被卷入时代洪流的平民,能活下来就是幸运。
只要活下来,在这片历经苦难的土地上,也许总有一线渺茫的希望,值得人们去期待。